老宅的穿衣镜被搬进新家时,边框的雕花里还卡着一截枯藤。妈妈用围裙擦拭镜面浮尘的动作,像极了奶奶生前抚平我衣褶时的温柔手势。我蜷缩在窗帘后的阴影里,看着那道模糊的镜光在地板上游移,恍惚看见奶奶坐在镜前梳头的剪影——她总说人要活得敞亮,可自从她化作青山上的一捧雪,我的世界就进入了寒冬。
那面蒙着白布的穿衣镜立在玄关第七天,恰是奶奶的尾七。妈妈掀开防尘罩时,镜面映出我乱发下的黑眼圈,整个人垂头丧气,看不到一丝曾经神采奕奕的年轻人样儿。“你看看自己成了什么样子!”妈妈的怒吼撞碎在镜面上,陶瓷招财猫被丢在在地上迸裂的瞬间,我不为所动,耷拉着头,眼神灰暗,不敢相信深爱我的奶奶就这么与我天人永隔了。
深夜听见呜呜咽咽地抽泣,我赤脚走到客厅。月光淌过镜面,妈妈正坐在客厅,用纱布裹着被瓷片划伤的手指,地上散落着从老宅带回的物件:褪色的毛线手套、印着牡丹的铁皮糖盒,还有镜框背面夹着的泛黄纸条——“囡囡今日学会自己梳马尾”的字迹,是奶奶用描红本上剪下的字拼成的成长日记。
我开始在镜前长久伫立。镜面的霉斑深浅不一,像奶奶临终时肺部的阴影。镜中少女长着浓重的黑眼圈,披散着凌乱的头发,倒影却分明是穿着碎花罩衫的奶奶——那年她教我系衣扣时慈祥地说:“关注自我要从照镜子开始呀,衣服周正了,人正儿了,心气才能立得住。”
晨雾漫进窗棂时,镜面会浮起薄霜。我用指尖画圈,冰凉的触感唤醒某个冬日清晨的记忆:奶奶把热豆浆焐在镜面,蒸汽在玻璃上化开圆月般的明净。“心镜蒙尘就用热气呵一呵”,她替我系红领巾的手势像在给蝴蝶标本定型,“你看这水雾散了,晨光不就透进来了?”,我惊觉,奶奶对我的爱也如这镜子一般,不仅能照亮我,还能焕发魔力让我开始反思自我。
惊蛰那日,镜框裂缝里钻出嫩绿的新芽。妈妈悄悄给枯藤换了清水,我装作没看见她凌晨四点起来擦拭镜框露珠的模样。当第一朵玉兰在镜中盛放时,我终于取下围在脖子上的奶奶织的围巾——它曾在我蜷缩在悲伤的茧里裹着我,而此刻成了镜前的一抹春信。
“要像照镜子那样照生活,再苦再悲伤的日子,也要学会美好地过下去”,奶奶的声音随柳絮飘进窗棂。我再次照起了镜子,镜中人忽然有了挺拔的轮廓。妈妈递来纸巾给我擦泪时,镜面映出我们重叠的身影,妈妈眼角的细纹里透露着岁月的积淀,我高马尾的发梢也留下了奶奶的爱的指纹。奶奶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,我似有所感,我开始能够接受妈妈对我那温热的关怀,懊悔自己对待妈妈那般冷淡的态度。
清明节,我在镜前别上奶奶留下的银杏胸针返校。妈妈在身后举着伞,伞骨投在积雨里的影子,恰似当年奶奶牵我走过的石桥。
如今每日对镜整理衣冠时,镜中的我不再是沮丧的被封印在童年时光中的笼中鸟,而是欲振翅的雏鹰。当我们学会在镜中凝视爱与被爱的轨迹,每个倒影都会成为驶向春天的渡船。以镜观我,珍惜时光大步向前;同我仰春,发现美好创造爱。(编辑/李兴华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