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月的第一缕阳光穿过梧桐叶的缝隙,在老式台历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我伸手撕下“六月”的最后一页,纸页翻飞的声响与窗外此起彼伏的蝉鸣交织,我忽然惊觉,童年记忆里那些闪闪发亮的碎片,原来都藏在夏日的褶皱里。
故乡的夏天是从溪水里苏醒的。当知了开始在柳树上唱响第一支歌谣,村东头的石桥下便聚满了光着脚丫的孩童。我们像一群小泥鳅,在清凉的溪水中钻来钻去,裤脚卷到膝盖上方,露出被太阳晒得黝黑的小腿。最有趣的当属摸鱼!我们双手呈网状插入水中,屏息凝神感受水流的变化。忽然触到滑腻的鱼身,指尖便如触电般收紧,往往在一片水花四溅中,湿透的衣襟贴着前胸后背,发梢滴落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芒。若是捉到巴掌大的鲫鱼,便要举着战利品在岸边奔跑,惊起一群白鹭掠过水面。河蚌是水底沉默的宝藏,踩在松软的泥沙上,忽然踩到硬物,弯腰摸起时总带着惊喜。
夕阳西下时,我们的竹篮里盛满战利品:活蹦乱跳的鱼虾、半开的河蚌,还有几片被水流冲得发亮的玻璃碎片。有时会遇见横着爬行的螃蟹,它的八条腿在泥沙上划出细密的痕迹,我们总爱用草叶逗弄它横行的步伐。溪边还有片芦苇荡,深秋时节会结出雪白的芦花,但在盛夏却是蜻蜓的乐园。红蜻蜓停在芦苇叶上,翅膀在阳光下透明如纱。我们屏住呼吸,用竹编的捕虫网悄悄靠近,网兜划过空气的瞬间,惊起一片振翅声。
正午的蝉鸣最为喧闹,老式电风扇在天花板摇摇晃晃,转动的头颅搅动着闷热的空气。我们抱着半块冰镇西瓜,窝在竹凉席上看《西游记》。电视机里孙悟空翻着筋斗云,电风扇吹起窗帘的边角,光影在墙壁上跳动,宛如皮影戏。那时最盼望的是电视剧主题曲响起。当《当》的前奏从老式录音机里流淌出来,我们便跟着唱“让我们红尘作伴”,虽然不懂什么是红尘,却把每个音节都唱得字正腔圆。窗外的阳光透过纱窗,在水泥地上织出细密的金网,网住了整个夏天的慵懒。
午后的时光总是漫长。我们用蜡笔在旧挂历背面画画,画中的太阳总是涂成橘红色,云朵像棉花糖般蓬松。有时会翻出父亲的老相册,黑白照片里穿着中山装的青年,眉眼间竟与自己有几分相似。
最难忘的是停电的夜晚。全家搬着竹床到晒谷场,天上银河如瀑倾泻而下,爷爷的蒲扇摇出古老的故事。萤火虫提着灯笼在稻田间穿梭,我们屏住呼吸捕捉这些会发光的小精灵,装在玻璃瓶里当星星。瓶口扎几个小孔,看它们在夜色中明明灭灭。
某年夏天,父亲单位组织去青岛旅游。我们挤在绿皮火车的硬座上,听着哐当哐当的节奏,看窗外的白杨树急速后退。母亲用铝制饭盒装着煮鸡蛋,父亲把地图铺在小桌板上,手指划过胶东半岛的海岸线。栈桥的浪花打湿了凉鞋,海水咸涩的味道留在舌尖。我们在第一海水浴场堆沙堡,海浪冲来时发出欢快的尖叫。傍晚的海鲜大排档,铁皮桶里煮着螃蟹和蛤蜊,蒸汽模糊了眼镜片,却让记忆里的味道愈发清晰。梧桐树遮天蔽日,树皮上爬满青苔。我们踩着落叶寻找隐藏的别墅,红色屋顶在绿树间若隐若现。海滨浴场的救生员吹着哨子,海鸥在头顶盘旋,浪花把贝壳冲上岸边。返程时带回的贝壳风铃挂在窗前,每当海风穿过,叮咚声便与窗外的蝉鸣相互应和。那些在陌生城市里留下的脚印,后来都化作了看世界的眼睛。如今路过海鲜市场,总能闻见那股熟悉的咸鲜味。
如今空调外机嗡嗡作响,却再难听见溪水潺潺。电子屏幕的冷光取代了萤火虫的微芒,但记忆里总有些画面永不褪色:是晒得发烫的河滩石,是电视机雪花点里的告别,是绿皮火车带走的蝉声。这些碎片像老照片般泛黄,却在每个夏天准时泛起光晕。
或许真正的夏天从来不在日历上,而在那些被阳光晒透的瞬间,在蝉鸣与浪花交织的乐章里,在我们永远不愿长大的童心里。当又一年的蝉声响起,我依然愿意相信,那个在溪水中摸鱼的少年,从未真正离开。(编辑/曾玉欣)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