绿皮火车摇晃着驶向海的方向,咸湿的风混着泡面香钻进车窗,父亲的大手攥紧我汗津津的小手——那是童年暑假最明亮的注脚。
蝉鸣撕扯着七月的闷热,阳光把柏油路晒出氤氲的油浪。那年暑假,父亲从抽屉深处摸出两张皱巴巴的硬卧票,墨绿底子上印着烫金小字“南宁-青岛”。“走,带你看海去!”他黧黑的脸上漾开少见的、孩子气的笑。母亲则把巨大的帆布包塞得鼓鼓囊囊,有碎花连衣裙,清凉油,还有一小袋裹着油纸的绿豆糕——漫长旅途里唯一的甜。
绿皮火车“哐当哐当”地行进,像一位喘息的老者。硬座车厢里,人声鼎沸,汗味、泡面味、劣质香烟味交织蒸腾。我小小的身子紧贴着父亲,好奇地瞪大眼睛。对面座位的大爷捧着一个油亮的烤鸡架,啃得津津有味,油星子溅到他洗得发白的汗衫上;斜后方,几个年轻人围着一副扑克牌,争得面红耳赤,笑声几乎掀翻车顶。窗外的风景飞驰而过:连绵的稻田翻滚着绿浪,黛色的远山沉默如兽脊,不知名的小站月台上,送行的人影倏忽变小,最终凝成一个模糊的黑点。父亲用粗糙的大手,指着窗外一座奇崛的山峰告诉我:“看,像不像蹲着的老虎?这叫‘伏虎岭’。”那一刻,摇晃的车厢不再是逼仄的铁盒,它载着一个孩子对远方所有光怪陆离的想象,轰隆隆地碾过铁轨,也碾开了我认知世界的第一道缝隙。夜晚,困极的我蜷在父亲腿上,枕着他硌人的臂弯沉沉睡去,车轮与铁轨单调的撞击声,成了最安稳的摇篮曲。
当鼻腔终于捕捉到那抹微咸的、潮湿的、带着鲜活腥气的味道时,青岛到了。栈桥像一把利剑直插碧波,赭红色的礁石上缀满深褐色的牡蛎壳。我尖叫着甩掉塑料凉鞋,赤脚奔向那片无垠的蓝。细沙温柔地包裹脚趾,冰凉的海水漫过脚踝,激得我浑身一颤。一个浪头扑来,打湿了裤脚,也带来一串晶莹剔透的水沫和几片小小的贝壳。父亲大笑着追过来,一把将我高高举起,放在他宽厚的肩头。我的视野陡然开阔:海鸥银亮的翅膀掠过浪尖,远处白帆点点,像缀在蓝色绸缎上的珍珠。母亲坐在沙滩上,用纱巾裹着头,笑着看我们在浪花里追逐奔跑。父亲教我辨认沙蟹快速溜走时留下的小沙球,又笨拙地试图帮我堆砌一个堡垒,却总被调皮的浪花轻易推倒。夕阳熔金,将我们仨的身影长长地拖在沙滩上,父亲肩头的温度,混合着海风的咸腥,深深烙进那个夏天。暮色四合,我们坐在海堤边,就着昏黄的路灯,啃食从路边小摊买来的、用报纸裹着的盐水煮花生。花生壳粗糙的纹理硌着手心,咸香的滋味在舌尖弥漫,那是任何山珍海味都无法替代的、关于海的记忆。
归程的火车上,疲惫的我抱着那只在沙滩小贩手里买来的、灌满细沙的简陋海螺瓶,沉沉睡去。梦里依旧是海浪温柔的絮语。再睁眼时,窗外已是熟悉的、郁郁葱葱的南国丘陵。车厢里依然嘈杂,但我的心里却异常安静,仿佛被那辽阔的大海洗涤过一般。小小的海螺瓶贴在胸口,里面装的不仅是金黄的沙粒,更是那个夏天所有的阳光、海风、父亲的肩膀和母亲的笑脸。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,一种奇妙的感觉在心底滋生:世界原来这么大,远方并非遥不可及。那趟摇晃的绿皮火车,不仅把我送到了梦寐以求的海边,更像一把钥匙,不经意间打开了我对“远方”懵懂的渴望与探索的勇气。它让我第一次真切地触摸到,家之外的天地是如此广袤而生动。
如今,高铁飞驰,朝发夕至,旅途的艰辛早已被速度熨平。然而,记忆深处那个“哐当哐当”的夏天,那份混杂着泡面味、汗味、海腥味的旅途气息,那份在父亲肩头看到的无垠碧波,却越发清晰。它早已超越了单纯的旅行经历,沉淀为生命底色里一块温暖的琥珀。每当盛夏蝉鸣再起,恍惚间,我仿佛又听见了绿皮火车那悠长的汽笛,它提醒我:有些路程注定缓慢,需要用脚丈量,用心感受;有些风景,唯有经过漫长的期待与颠簸,抵达时才显得格外珍贵,足以照亮往后无数个平淡的日子。那个海风咸湿的暑假,是父亲用一张车票为我撑开的、关于世界的第一幅壮丽画卷,也是光阴长河里,永远闪耀着粼粼波光的一朵浪花。(编辑/邓民玉)

